子承父业——关于徐森玉先生与夏玉琛先生
选自 |《西泠艺丛》2021年第3期 总第75期 |
文/郑 威
原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副研究馆员
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研究员
自1952年12月21日起,在上海博物馆(以下简称“上博”)首任馆长暨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主任徐森玉先生领导下,坐落在南京西路325号原跑马厅大厦西侧的上博正式成立。当时文物界身怀绝技各路精英爱国热情空前高涨,纷纷出山投身其间,慷慨无私服务于文博事业。1959年10月上博迁至河南南路16号原“海上闻人”杜月笙中汇银行大楼,逐步建立起考古、青铜、书画、陶瓷、工艺等专业研究门类,辅以保管、征集、宣教、修复复制、装裱印刷、科学保护等部门,成为体系完备的综合性艺术博物馆,可谓众贤齐备,蔚为壮观。
1978年我入职上博,首批前辈多已退休,但尚有一些因“文革”造成人才短缺仍被返聘留馆继续传道授业解惑的,其中就包括足以位列上博功臣榜前茅的资深文博界元老、我的事业领路人夏玉琛先生,说起来,他还是老馆长徐森玉先生之子。关于徐森老的公子,文博界大名鼎鼎的,是解放初期曾受森老派驻香港,协助国家征集法帖重器《中秋帖》《伯远帖》等出力良多的徐伯郊先生;低调得近乎默默无闻,以至于名不见经传的夏老跟徐森老究竟是怎样一重家庭关系,自然相当耐人寻味了。
夏玉琛,民国14年(1925)10月15日生人。生父浙北吴兴夏氏为轮船招商局职员,生养夏玉琛和胞妹夏庄如后不久得伤寒症去世。生母褚礼英跟徐森老同籍浙北湖州;因母亲年轻貌美且为人善良勤劳,遂得森老赏识纳为续弦,夏氏兄妹随母与养父徐森老就这样重组家庭于抗日战争时期的陪都重庆而成了一家人。
其时,青年夏老得继父森老悉心诱掖,接触古籍与文物知识逐渐产生兴趣。因抗日战争烽火正炽,徐森老负责故宫文物南迁在先,奔走各地安排入藏,甚至潜回上海跟郑振铎先生共同抢救保存善本古籍于后,至于其他接受文物管理事宜,多委托、假手于身为养子的夏老。据钩沉所得有限资料线索:他先后参与过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京沪区代表办事处、重庆罗斯福图书馆编目组、上海接收敌伪逆产文物审核委员会等多个国民政府临时机构干事、保管、事务员等职。
抗日战争胜利后,徐森老为保管日本侵华期间遗存上海几十万册图书存放虹口多伦路202弄2号,夏老就受指派参与为书库通风、投放防虫防霉药剂等琐碎管理事项,每天坚持不懈,最后将这批图书完好无损移交国家。夏老经过上述长期学习与经验积累,也由此成长为一名“老道”的文物、图书接收专员。
上海解放之际,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所属高教处存放大量文物与古籍图书,需有资历人员负责接收,夏老当仁不让被任命为兼掌接收要员。1949年8月在今淮海中路1708号成立上海市古代文物保管委员会,夏老任保管部副主任。年底,参与接收解放战争时期出任山东省文管会主任的吴仲超先生(新中国成立后长期担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等于战争年代征集于胶东、苏北,并存放于淮安玉、石、陶瓷、漆器等文物共计49箱2853件。这批来之不易文物,成为上海文管会成立之初接收的首批大宗文物。上博开馆后,夏老更满怀信心投身文物编目组。鉴于其见多识广,知识面宽博,被任命为副组长,后晋升组长。
“文革”开始,不少沪上重要收藏家的藏品经汇总后,存放于上博各处仓库。尽管当初夏老本身也受运动冲击,但由于他非同寻常的工作经历,依然被委以重任,派驻“上海市文物图书清理小组”兼职,一干就是十多年,耽误了一生中做学术研究的最好时光。直到“文革”结束,汇总物资悉数退还,夏老才得以卸任该职位。人生苦短,回顾夏老前半生,从21岁接触接收工作一直到50多岁,把大量时间精力全投入文物保护与整理收退中,堪称“收退状元”。
1977年起,上博书画组在主任郑为(吴冠中先生国立杭州艺专西洋画系同学)领导下,利用“文革”中大批物资囤积契机,组织全组成员到各处仓库严格鉴定,筛选出在古今书画史上具有代表性书画家自用印与签名,着手编纂目前几为书画收藏家必备,已再版不下十次的《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上下册)这一重量级巨着。夏老被任命为总负责人,核定印鉴释文、查考生卒年、校对编辑,成为郑为主任得力副手,进而被聘为书法组长。夏老治学扎实严谨,重点在传世书画收藏印记鉴定与研究上长于史料个案考据,对古籍名着诗文相当精熟且记忆力超强,每每过目不忘,甚至能背诵如流。据悉夏老曾拜词学大师龙榆生先生为师,而龙老抗日战争中也有过一段接收图书经历,新中国成立后出任上海市文管会编纂、上博图书资料室主任,1957年改任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教授。由此推测夏老有可能是在上博与龙老同事期间拜师的。
1979年到1993年退休前,可谓夏老学术成果的“井喷”期。他研究馆藏南宋龙舒(舒州)本《王文公集》,综合宋史等史料就书背《宋人佚简》整理、编目与考证,撰写《宋人佚简作者初探》刊登于《上海博物馆馆刊》;又参与撰写国家重要图录《中国美术全集》《中国书法全集》中上博藏品介绍;领衔编辑《上海博物馆藏法书选集》一、二辑、《中国书迹大观》日文版上下册;另撰有《高其佩生年考》《七贤帖辨伪》《参政帖考》等学术论文。
夏老本该1988年正常退休,因单位考虑部门处于青黄不接的状态而续聘留任五年,1993年正式退休,依依不舍地离开工作40余年上博,隐身于虹口密云路611弄5号404室一间普通民宅中。为抓紧余年发挥余热,他居家仍持续尚未完成论文写作,并先后为香港《大公报》“艺林”副刊撰文达162篇,深得香港知名书法篆刻家马国权先生与关礼光主编赞赏(图1)。
◎ 图1 马国权致夏玉琛信笺
夏老暮年是在病患中度过的。为减轻家人负担,他执意独自去杨浦区高乐寿养老院颐养天年,于2005年10月20日在该院病逝,享年81岁。据悉他去世后,同样在学业上得到他指点的喻之老弟撰写挽联一副:“艺程虽有尽,高士心血传世已成珍璧;业绩定长存,真我风范照人堪称大家。”对夏老盖棺论定恰如其分。相信如今长眠于上海青浦淀山湖畔一处寂静墓园——归园里的夏老足以安息了。
我1980年入职上博书画组追随夏老学习古书画知识时,正值《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编纂接近尾声。因我之前是学漆器工艺制作与修复的,从未接触过古书画专业。夏老就事无巨细地耐心指导,有问必答,毫无保留,体现出诲人不倦的长者风范,使我在短时间内初步掌握编目、辨识篆草书、赏鉴作品优劣等知识与眼力。我与夏老共事前后将近14年,他对我选择、研究课题指教良多,以致最终我延续其古书画史料开掘作为自我发展方向,侧重于书画家谱牒编纂。这跟夏老平时对待工作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的潜移默化不无关系。(图2)
◎ 图2 夏玉琛工作笔记
夏老每天最早到岗,傍晚则最后一个下班;并为保证安全,来回检查门锁及电源开关无故障后才离开,甚至常常复检一遍才放心回家,可见工作责任心异常强烈,这跟他长期受徐森老影响,养成文物工作者务必万无一失的办事规矩有相当大的关系。但在为人处世方面,夏老资历虽超过同辈,却也从不炫耀或好为人师,尤其在荣誉面前总是谦逊淡泊。他真诚待人,平时常面带微笑,从而赢得我与同事们一致尊敬。
2000年,我告别夏老与同事远涉重洋定居纽约。身居异国他乡为稻粱谋疲于奔波,自疏与夏老联络了,以致他晚年也无缘再见面。如今他已离世快15年,回忆往昔,感慨万端!谨借此短文代为香烛,稽首感恩。最后称贺的是,夏老孙女夏蓉现工作地点,正是她祖父68年前参与筹建的上博所在地(今上海市历史博物馆)。夏老早期曾任保管部副主任,巧合的是孙女遥接祖父传灯也在保管部工作,夏老泉下有知,想必含笑欣慰可知!
2021年元旦于上海梅陇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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