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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黎明:一个高士和一座山——怀念萨本介先生

2019-09-21 11:13 817

本介是一个高士,一个心底寂静,洁净高远,为人宽远,心境淡远,借居在现代都市的隐士,一个默默耕耘在自己所感所观所居的自然中人,一个勤奋不倦的思想着艺术之真与人生之真的人,一个生活极简,语言极简,性情单纯,看一切物都向着单纯的平平常常布衣人。本介方圆清澈的脸庞,极短的灰白头发,始终像是刚刚飘落上的雪霜,一双高士般的眼睛和一抹淡淡胡须,中等身材宽厚如山,说话之音若山谷回响,走路样子让人想起白石老人的人物画,木讷中含的智慧,明净中带着矜持,笑声里含着山水间的倒影,清澈透明,所行之处,若清泉一般流向低行,润泽土地。本介向往着一座山,他始终攀岩在真善美的高山上,去体验真,去感知真,去探寻真。他在中国文化的长河中快乐的畅游着,他在古今书画欣赏,品鉴中体验着文化之真,时代之真与人生之真。他寻找着感悟着齐白石,傅心畲,关良,傅山等艺术大家的艺术心性,更是以自己生活言行在学问天地里探寻先贤的艺术之真是如何与心性之间的合一。“真”是一座山,本介每天仰望它,从自己平常生活起步,从学问之真积累,从心性之真观照自我的超越,一以贯之的踏着山路在艰辛跋涉中慢慢去体会和开启这人文自然的奥妙。本介在前辈创作中坚守着探索的意义,探索先贤作品内涵,从主体、情感、生活与创造、心性、笔墨之间所具有的人格的真,生活的真,平凡的真,笔墨的真,语言的真,创造的真等课题寻找答案,本介认为其中理与感就贮存在笔墨领悟过程和审美创造的形象里。本介二十年前写齐白石艺术《最后的辉煌》和近年研究所着傅心畲艺术《王者风范》,本介还写了大量关于关良艺术,傅山艺术的领悟之文,这些着述和学术感知与观点已形成本介独有画评风格和思想内涵,其中既在取法乎上,又源于平常生活的意义,从心灵境界中有感而发。他对文体每一语,一句,一字都严谨到几十遍的修改,从学理与心性在当下所感中寻找感知,这样的体验若同抱定青山,始终与品与格与内在力量为一体,这已成为本介生命之缘,因为本介与“真”连在一起,既有入世平淡的心体,也有出世品格的观照,为艺术之真,生命之真,做人之真,在简单生活里若高士一般,向着“知行相须”,沿着生命体验求真的方向,独自岿然,不论艰难,每一步都充满了对“真”的渴望,这一切过程已成为本介的精神之山。

我与本介相识在上世纪八九年新文人画展活动中,本介虽比我年长,相处似如兄弟一般,他的学问让我钦佩,他的朴素让人亲切,在与本介相识的日子里,既聆听本介的教诲,也有与本介开怀畅谈的时刻,这种良师益友的往来像是我在山里行走,处处都含着自然清新之境。

本介平常随身带着笔和一摞纸条,有时一起看展览或一起闲聊,我看他常拿出纸条记下所思所感,包括在本介办公室几个友人小坐一会儿,本介都会记下随意之感,我曾问本介,本介说他所想的课题时常在外都会有触动和启发。记得二十年前本介给荣宝斋画谱系列写一篇齐白石花卉册读画谈,本介对画谱每一幅画都用一句文字解读,受秦汉文影响,长则几十字,短则几字,本介让我提些建议,我当时读着读着就有一缕清风之觉,很少见这种评画写法,这是本介有感而发由古而今,既有传承又有创新的一种新文体或是一种新的评画读画方式。本介用一二句话切中画内画外要义,以洗炼明了又内涵意象之品,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随心而悟,这是本介的性情所在。简明话语,若诗一般,若一句哲思,若一句平常语,若“语录”,托出白石的画看似平常,实则有人生春夏秋冬与酸甜咸苦之品。先人做诗有二句三年得,我想本介对白石的画,以最简语言唿应白石最简笔意,获得了深厚的蕴意,这种评画文体与魏晋诗文有关,本介也常谈到秦汉魏晋文对他的影响,本介这篇文把求真的含义放到单纯语境与单纯表达形式的合一来深入解读,这是本介的文风。此篇文卷不长,但本介广泛听取专家友人的感觉,记得本介说当把文念给荣宝斋几位青年朋友听,他们说出了很诚恳的意见。此后本介又写了几篇关于齐白石画评,每次均在千字左右,在反复斟酌推敲后,再听取友人的建言。本介拿着文稿曾念给我听,本介说读出来与听进去的过程会感觉出问题所在,或许会有新的想法,本介就是这样一位自然而真诚,谦虚而严谨的人,我认真听本介念着文,一字一句心平气和,本介的纯真让我感受到若夏日的清凉,浸人心底。记得本介在我家谈他写文的感觉,然后轻轻的念文,屋里静极了,我们全家三口都被本介真切的思想和他那孩童般的快乐影响着,其间我和本介围绕着文中的话题,相互谈着自己的真实感觉,怀想那个时光真是平淡而醇厚。

我印象中本介谈齐白石的人文气象,本介文中常用大与真来寓意白石的画。本介说,一与人之和是大,什么是一,与真相合与心性相连,传统文化讲天人合一,知行合一,仍然有个“真”含在其中,只有对“一”的真正理解,去体会“真”的含义,才能体验到的艺术语言和境界,艺术的天地才会大。本介在《慕齐感言》一文中写到“写生复写意,写意复写生”,讲齐白石画的平常瓜果蔬菜,花鸟鱼虫,实为中国文化内涵之观照,这才是写意的要领。本介讲的写生既是生活中的摹写,也是生活中的观察与体悟,借助平常生活写心中理解的“一”,写自己的心得,写心中丘山,写人文,写学理,写人生体悟等,所以本介以写生与写意的一致是文化的一脉相承。本介又借助齐白石的画写到 “能婴儿乎········就跟小孩一样萌,没学坏呢,非常的纯洁,非常的真诚,也非常的干净。干净程度令人感觉心跳心动·······,人性化,不在乎“钱”了,不在乎“名”了,放松,放下,煳涂了的《最后的辉煌》才叫衰年变法,由虚渐“无”,无中生有········”这是本介求“真”的一段文字,他对“真”的要求与体会纯之又纯,深之又深。本介还写到“意识是多种物质,真,生机,生命,飘,灯,一片光明,正能量。”,这些心语是本介思想深处的灯火,虽有费解,本介都以真来衡量判断,提问或解惑,虽有深奥之理,但心性之真与心性光明始终伴随着本介的胸襟。

关于写意画,本介写到“写意画是数学问题。术是“数儿”,“意”也必须得是“数儿”,模煳与精微之间,数学和意识混搭”,以我浅薄的理解,“数儿”与意象相融,既称为意象的载体,也呈现了意之所在。关于“数儿”曾听本介谈到八大,白石,关良的画都与数儿有关,八大的极简方式分割画面既是意象也有“数儿”,从齐白石的画面看,在“数儿”上有许多讲究,像条幅中的荷花几条线排列,其中的“数儿”与意象既含着唿应,也含着有与无的画外之理,像花鸟鱼虫的组合都是与“数儿”与意与象有关,关良也是在人物组合上将“数儿”与意相连。看似形式,实为含着意象的理与感,虚与实的品悟。老子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想每个从事创作的人都会从自己的生存状态中领悟学术与人生的意义,并在自己的笔墨方位中找到意象的位置。吕思勉先生关于庄子谈“以为天地万物,皆一气变化所成······”,又,传统六艺中也含着“数”,关于传统哲学的“术”与“意”玄理之宽远而深厚,本介讲的“术是数儿,写意画是数学问题”,是“模煳与精微之间,数学与意识混搭”,这是向学理与人生的真知求索,这是本介探寻写意画向“真”的深处思考,从主体,客体之间所引发的既是学术,也为人生,既是生活,也为精神,既是形式,也为美感,既为感知,也为真知的课题,其中本介讲“模煳与精微之间·······”更有中国画以道取法之意味。本介读画多以辩证看问题,像真与假,刚与柔,有与无等,本介都有将其融入画里,心里,生活里,本介把书画一直放在心身合一的体悟方式,来把握自己的研究方位,他对书画的练习和创作已多年。在立意与笔法,主体与客体,现实与审美,以中国文化思维的内在结构兼收西方文化的一些特性,本介都持有独到的体会。20年前,看本介画的写意画,以明式家具座椅为造型,借用其形态,并于楷书笔法相融,以既是画又是写的理念,把明式家具的极简审美与书法笔意合一,成为本介的一种生活态度,也形成了本介的写意之体,画风别具一格。记得这一系列作品在本介办公室大大小小的满墙都是,本介说觉得好玩,就想画些感想。时光一晃许多年了,我去年8月在大英博物馆中国馆的历代藏品中看到了本介这时期的一幅作品《瞧这一家子》,画中表现了三把明式座椅围着一个茶几,极简的造型,极简的笔法,极简的意象,趣味横生的画面,充满了中国人的一种生活态度,我们与朴素、简洁、温暖,平淡同在。我站在画前许久,凡是经过这幅画的东方人,西方人都会对着这幅画有一种内心的微笑,生发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惬意。本介这幅画的内涵正如辜鸿铭先生讲到的“中国人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一种像孩子一样的生活,以致他们在生活方式许多方面正是那样的简单和淳朴。”本介就是这样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常态,他简朴的言行,心灵的净洁始终是以孩子般的快乐与纯真面朝生活,面朝艺术。大英博物馆中国馆收藏展出本介的《瞧这一家子》,呈现了这件作品的平凡与不平凡,呈现了极简与心性的合一,呈现了本介对艺术之真的一种体验。本介是一个生活上极简的人,他的话语和艺术思想与人文意愿的呈现也是以极简的方式,我曾问本介,您学问的文脉从哪里入门?本介说秦汉之前极重要。本介又说应该把学问与自己生活相连,做到是比较难的,但是心里要有这个念想,就是什么困难也挡不住。梁启超先生说过“中国学问则不然,与其说是知识的学问,勿宁说是修为的学问,尤其是儒家更注重日常的修为,向着圆满去体验生命的意义。”本介很珍惜学问二字,他谈书画讲体会多,讲有所感,把理含在其中,去年本介说北京画院举办了傅山书法的讲座,请他做了一次关于读傅山书法的讲座。我知道对书法的研究,本介很早就开始自己写字了,他是坚持数年练习魏碑,我在本介家中看到他学习的书法,篇篇都极严谨极认真,魏碑体的沧桑浑厚博大气象是他最向往的,我看到本介练习的书法字字张张都非常认真,我觉得练到了“较真”的境界,每个字都有一种铁杵凿石之觉。本介说练字是练心,不着急,多体会过程的感觉,每天写二篇已很吃力了,以此我想本介已把收藏、鉴定、欣赏、书画创作这门学问,放到了格物致知中,才有了内在的力量,才能自觉的在理解上多有自己的见解。

本介的书法有自己的特性,他常写日常生活中所感所觉的话语,本介书体与撰句都用简法,尤其字与意,简之又简,向着单纯、有如清风徐来。而写汉碑,魏碑之体,本介说是体会其中内力,实以秦汉之学为基础。吕思勉先生有“先秦之学纯,而后世之学驳。”本介的学问就是追寻纯的体验,而这个纯与真又是一体的。本介在去年写了一首诗“画从五代悟干坤,元自实虚领画门,禅空晚明刚入笔,八大齐关始知真。读董其昌有感”,诗的文脉之意对传统绘画形成了自己独到的认识,尤其体味八大、齐白石、关良的艺术,以抱朴含真的体悟之深,道出画的一切法度都向着真,才能呈现心性之纯。

本介不仅对古代艺术和人文学理既以玄理之探索,更在言行所感中化理为常,听本介说,他常去王世襄先生家中请教,先生对明式家具的研究极深入,重要的是先生自己亲手做家具,对明式家具的榫卯结构熟透了。本介常说许多前辈对他的影响至深至远,他说在荣宝斋常能接触认识许多高人,通过前辈的言传身教,身心受益。我想这个过程使本介有了“真传”,老一辈的“真”被本介深深的感受到了,本介在生活学问里以平常心,达到了学问的通融开明。本介注重平日的观画,也做些收藏,在本介家里墙上挂满了许多无名氏从明清至民国的书法,本介说书法与画一样看气息、气韵、看格调格局,看生与涩,犹如读人生经历,品生活内蕴。本介自己带着这样的心灵常态,把艺术气息和感觉揉进平常生活。一次在本介办公室里放着一件现代雕塑作品,我有些好奇,走近一看是几个放鸡蛋的包装盒拼在了一起,一个盒上有十几个蛋巢的凹凸,正面放鸡蛋,反过来就变成另一种异样之觉,那时才刚有这样的包装上市,本介说看着有意思,就放在这里了。我说这是最简单的装置艺术了,它却含着今天生活的意味,本介日常中有许多这样的方式,很普通一件生活用品,在本介眼光中就成了一件有趣味有内容的艺术品了。本介对西方艺术非常关注和学习,尤其是西方的构成,本介说好的艺术都是人类共有的,齐白石的画里就有构成,他的艺术之高是中国文化观的呈现,也是人类文化观的呈现。

本介说关良先生的艺术也有构成,也有西方造型的元素,但关良也是把西方好的造型元素融为中国写意的元素,关良人物造型与笔墨语言达到了平淡天真的境界,借助戏剧的情境,呈现人的生存遭遇和境遇,本介说慢慢去品关良的画,你会受益很多。本介在生活中对待人与事,以心相会,以心相知,就像关良画中人物,既路有所遇,便取境相助,又常以拨云开雾之境,润泽他人。记得十多年前我去本介荣宝斋办公室正巧遇见启功先生在屋里,我坐在旁边静静的听着本介向启功先生请教,一会儿启功先生离开后,办公室又来了二位外地人,他们各自拿出几幅看似古代的山水条幅,非常急切请本介帮助鉴定,本介认真的看了说这些画是仿旧的,并静下来给他们讲古人作画是用心在画,这些仿画只是些方法,在讲述中持画人好似明白许多,我在边上也受益很多。早年在我参加的一些画展中,请本介也偶尔来看看,本介直言不讳给予我许多的建议,本介说画与人的性情有关,要画自己心里感觉到的,把内心的自己始终向着对真的体验,这样才会有真的感觉流露。本介说的感与真,其实是他自己一直在生活中去追寻做学问,做事做人的真。本介对朋友的真,无论从学问还是生活中都从内心自然生发。本介若看到好的展览或是有意义的事儿都要发个信息,给朋友说一声,在本介推荐下我拜读过许多好展览,受益良多。记得本介的同事生了重病,他每隔几日前往探望,与友人聊天谈艺,若春风相伴,孔子讲温柔敦厚,本介是用在了心的体贴中。

本介几十年对“真”的探求,不论在艺术上,学问里,还是生活的觉悟中,都以“心体明,即道明”的方式来渐渐积累和体验着,老子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恰似本介人生状态写照,傅山论书有“宁拙勿巧,宁丑勿媚,宁支离勿轻滑,宁直率勿安排。”这也恰似本介性情之所在。本介一生对书画体察感怀,哲思玄想,心体自然,以真为志,寻真初始,向往天人合一,平淡天真之寻源。本介生活与学问,人生与心性不离真,古人有“倪瓒爱洁”,今有本介爱真,本介探究的艺术境界之真,更成为本介平凡生活的人生境界之真,也成为本介留给后人的人格之真。本介一代学者、书画家,这么说本介也不会认同,但本介风范就贮存在他平淡生活,言行合一中。今天我们遥望远去的本介,让我们感知本介像一座山一样的伟岸,虽是自然平凡的一座山,但他在四季交替中历经风雨春秋,他的美丽是亘古的,他的壮美更是今天的。

田黎明

2019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