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书盈箧待订——“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策展对谈

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从筹备到实施近一年的过程中，策展团队不断就社会生产中的女性劳动、作品阐释与展览结构的链接、疫情造成的实施问题等展开密集的工作。这一对谈中记录了众人对“广东地区与海外华人”“海外华人生存状态与海外华人展览”“海外华人女性艺术家的艺术实践”“展览主题与延伸思考”“部分展出作品的理念与解读”“视觉形象与作品实施”等相关问题的思考。对于一个展览来说，这些或许可以作为理解展览背景、主旨以及一些作品的补充与丰盈，不过，展览的主角仍是作品和现场，对谈的目的在于展示这些盈箧的“良书”，期待观看者的回应和评议。

对谈嘉宾

王璜生

展览策划总顾问

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总馆长、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李贝壳

展览策展人，独立策展人

刘希言

展览策展人，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学术部主任

余湘智

联合策展人，何香凝美术馆展览策划部副主任

陈卓尔

联合策展人，何香凝美术馆展览策划部馆员

余湘智：

在广东，在深圳，做海外华人的展览是有一定背景的。从历史上来看，这里是侨乡，是通商口岸，过去很多国人去海外发展，会从广东出发。何香凝美术馆基于独特的建馆背景，对海外华人的生存与艺术展开持续关注。这其中也经历了从零散的海外华人展览到2018年美术馆转制以后开始系统地将海外华人展览作为一个重点展览版块，这样一个发展的过程。

王璜生：

确实，由于特殊的地理与历史的原因，广东地区与海外华人有密切联系。早在清末，广东就有移民到海外谋生和学习，比如说最早出国学习西洋画的华人李铁夫，他在1885年随叔父出国，先后在加拿大、美国等地学习西方艺术，他就是广东鹤山地区的人。有意思的是，传有一幅他画的《康有为画像》，据认为，他与维新运动的代表人物康有为在加拿大可能有过交往，康在加拿大时出版过诗集，而李铁夫叔父正是开设印刷公司的，可能会因印刷诗集而认识康。而李铁夫在加拿大、美国时，也曾组织华侨捐资捐画支持孙中山早期的同盟会活动。

多年来，很多学者和艺术家对广东地区的海外华人历史与现象多有研究，生于香港、生活在美国的摄影家刘博智长期追踪拍摄早期移民北美的底层华人，他拍摄的“西部铁路”“古巴华侨”等，以历史资料收集、研究，及现状拍摄、记录等方式，呈现了海外华人的生命经历与生活状态。而这些海外华人多有广东背景，就连通行的语言，也是以粤语为主流。这些成为刘博智的镜头所切入的一个特殊视角。

（传）李铁夫油画《康有为画像》

刘希言：

既然我们谈到了移民的话题，尤其是说到了早期移民。我想分享一个对华人移民海外的观点与大家探讨。学界认为19世纪末到现在有三次主要的移民潮。

第一个时期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早期移民潮，也就是李铁夫以及刘博智镜头中的人，他们主要是去海外务工，这批人中确实以广东地区的人为主，有一个有意思的证据体现食物上，当时的中餐中有一道流行菜式叫“炒杂碎”，有点类似广东地区的炒牛杂。第二个时期是20世纪60年代左右，港台地区有一些中产阶级移民到海外。第三个时期是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大陆地区有很多知识分子留学海外学习技术等。三个不同时期的移民身份是很不一样的。沿着这个思路，我想也许新世纪以来正经历第四次移民潮，这个阶段的移民不一定以务工、求学为主，甚至也不一定以移民为主，在全球化的世界新局势下，移民这个事情似乎变得不再是一个严肃的话题。

王璜生：

如果这样说的话，那我经历过第二个和第三个移民潮。第二个移民潮与我幼年时的一些记忆联系在一起，在我小时候，在20世纪60年代大陆地区遭遇重大灾害，民生艰难，我们家里会收到旅居海外的亲戚朋友寄来的物资。第三个移民潮与广东整体的建设发展有密切联系，改革开放后，很多华侨会通过投资工厂、建设学校的方式帮扶在广东的家乡发展经济，提高生活和文化水平。历史上，广东、福建地区还有一个特殊的东西记录了这些移民的家庭关系及经济往来，那就是“侨批”。这是海外华人通过海内外机构寄到国内的汇款凭据和家书，它反映了特殊的两地生活关系，催生了侨批的代写人员和传送机构，也记录了海外华人的创业生活和对家乡的情感历史，这对研究移民史、华侨兴衰史、全球文化及经济历史等来说是一个很有意义的物证，“侨批”已经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目录。我觉得，海外华人文化及与艺术的关系，以及华侨文化的发展，特别是现在的状态等，都是我们未来做相关展览时，可以纳入考虑的一些视角。

侨批：海外华侨通过海内外民间机构汇寄至国内的汇款暨家书

李贝壳：

的确，目前我所看到的国内一些海外华人展览，尤其是一些偏当代、群展型的艺术展览，以这样宏观的、大的历史视角来作为策划理念的，还是比较少。相对而言，海外华人邀请展这类的展览比较多。王璜生老师策划2018年的“别处/此在：海外华人艺术抽样展”，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将历史的维度纳入了进来。当时那个展览的三个篇章主要以时期为区分。

第一个版块“隐匿的记忆”关注的是20世纪80年代左右移居海外的艺术家，他们更为关注中国的历史和现实问题，以及对社会现实和国际遭遇这些的焦虑，其中还包括星星画会一些移民法国的成员；第二个版块“杂驳的情怀”更多关注较早定居在海外的二代移民，探讨他们如何生成自己独特的情感系统和认知系统，这些艺术家也大部分是中年艺术家；第三个版块“游走的狂欢”关注的是更年轻的艺术家，他们很多是八零后和九零后，他们没有上一代艺术家那些沉重的历史包袱，不确定性和个人主义是他们身上一些新的标签。但我们这次的展览并不是以这样的角度来安排的，我们虽然抽出了一个女性的角度，也曾考虑过以历史中女性工作的地位、身份等的变化来作为线索，但最终这个方案没有实施。

“别处/此在：海外华人艺术抽样展”展览现场

王璜生：

不过这次的“在工作”展览依然还是一个有主题的专题研究展览。从我所关注到的此类型展览生态来说，海外华人展览有三个主要类型，或者说三个阶段。

第一个类型是重要海外华人艺术家个案展，这种展览在多年前就有，像是上海美术馆、广东美术馆曾做过的赵无极、朱德群、潘玉良等的展览，这也是早期我们了解海外华人艺术的一个窗口。这类一代移民艺术家，他们与中国的关系密切、在中外也都很知名，所以形成展览后也会相应地获得更多关注。

第二个类型是由官方机构举办的一些大型海外华人综合性艺术展览，这类展览数量很多，规模也不小，尤其近年来，国内对海外华人的关注越来越多，像是全国美展中也有关于“港澳台·海外华人”的部分。但因为规模和体量比较庞杂，所以它的关注点也比较杂。

第三个类型是我们这种专题展览，有一些机构也做这样研究海外华人的专题研究展，但从持续性和话题深度来说，我觉得何香凝美术馆是其中做得比较好的。何香凝美术馆开展此类展览时间较早，在2013年就有关注海外华人青年艺术的“在地未来”展，近几年的展览也是有不同的学术角度侧重，对海外华人中的青年、女性、生态、代系、档案这些有比较深入的讨论。与此同时，以广东地区为主，海外华人研究展也逐渐成为一种新的展览生态，在不断发展。比如时代美术馆、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等一些机构近年来做了一些有意思的尝试，像是关注多元文化的“非黑/非红/非黄/非女”，关注东南亚艺术群体的“榴莲榴莲——首届泛东南亚三年展“等。

“在地未来——文化中国·海外华人青年艺术家邀请展”参展作品：刘诗园《像泥巴一样简单》

刘希言：

王老师提到的“非黑/非红/非黄/非女”这个展览，它其实是在柏林的时代艺术中心举办的。那么也让我想到，关于海外华人展览还有第四种类型——在海外举办的海外华人展览。这些展览多是一些海外华人群体自发组织，有的像是沙龙展，有的是青年艺术家聚在一起讨论一些或先锋或是身份的话题。国外复杂的生活环境使得“海外华人”成为了一个可以聚集的身份标签，或许可以通过团结和互助来让艺术创作成为一种可以持续生产意义的事情。

李贝壳：

我在英国的时候也参加过一些海外华人组织的活动。英国有一个英国华人艺术协会，由艺术家奚建军创办。他们定期会在一些小的场地举办群展，参加者可以通过这样的展览与当地的华人艺术家和艺术从业者联系起来。但是从某个层面上来看，我不得不说在英的许多移民艺术家依然很难被英国主流媒体所接受和认可，像是英国泰特现代美术馆对中国艺术家的收藏依然占少数，也以蔡国强这类的知名艺术家为主要收藏对象。对大部分华人艺术家来说，“海外艺术家”是他们剥离不掉的一个身份标签。

王璜生：

我所接触的海外华人艺术家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以美国华人教授协会中的艺术家为主，这些艺术家因在国际大学机构中任教，有一定的身份和地位，可以说是进入了主流社会。我看过他们的展览画集，主要以“联谊”和“亮相”为主，不太注重展览的策划主题，也不要求关注什么话题，大家的创作风格面貌多种多样，参差不齐。第二类是以当代艺术创作为主业的艺术家，如严培明、黄永砯、蔡国强等，他们更强调“国际”身份。我在德国结识的女艺术家蓝镜，她的工作方式是不断地去争取基金会、机构相关资金来支持自己的创作，并始终保持自己强烈的女权主义及政治介入的艺术姿态。

刘希言：

以我的一些了解，蓝镜这样的还是相对少数，至少从我们这次展览中的艺术家身份来看，超越于艺术家的“跨身份”“多重身份”的情况，更普遍一些。这次展览中的很多艺术家不是专职艺术家，她们往往同时是设计师、建筑师、教师、作者。我与她们中的一些也聊过这个问题，她们说这多少受到海外生存的影响。当地的艺术环境对海外华人女性并不是友好的，从艺术市场来说，靠创作来养活自己不那么容易，尤其一些艺术家的创作以行为、表演、影像等这些更难以交易的方式来进行时。所以，她们需要切换各种身份来养活自己的艺术。比如常羽辰，她会通过在机构担任公教活动导师的身份、在咖啡厅打工的身份等，来为自己的创作赚取材料费；王美佳，她也是有时装设计和拍卖行的工作经历，她用这些身份来为支撑自己另一个实验影像艺术家的身份。虽然国内的一些女艺术家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但在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海外华人所面临的环境以及外来者的身份，使得她们相较于国内女艺术家会更为关注文化软殖民这类的问题，她们在不断跨域身份，处理来自种族、性别、语言的各种问题的过程中，切身地感受到一种文化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另一种文化进行了殖民，比如郭钰铃的作品中，那些看似美好、可口的中餐背后，是她提醒我们要注意，有一种文化已经对此进行了筛选和过滤，食物是容易被忽视的文化软殖民手段之一。

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艺术家王美佳 布展现场

王璜生：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既然有殖民，那么就有去殖民。郭钰铃的作品也可以从去殖民的角度来理解，她发现了食物“殖民”的问题，然后讨论艺术如何作为一种方式来“去殖民”。国内的女性艺术家也关注殖民这一话题，也会探讨身份、性别的殖民问题，她们更多是从女性的身体入手，像是姜杰、向京、喻红等的作品，有鲜明的“放大”女性身体、肉身记忆的部分，通过这样的做法来达到和男性艺术家平等平权的诉求。

李贝壳：

其实在一代移民的女艺术家中，对身体、性别这些的关注也是很明显的，希言所说的情况更多存在于二代三代移民，以及一些更年轻的华人女性艺术家中。在二代移民艺术家中，她们有的不会说中文，有的成长在多个不同的文化环境中，还受到互联网的影响。在讨论文化软殖民这个问题时，她们基于自己的生存环境，也给出了更多的可能性。比如李韵霆的作品《第二语言》，这个作品的背景首先是语言作为一种殖民或是文化间隔的情况，艺术家根据她在多个国家、与不同语种的人生活的经历，她设想未来能否出现一个所有人都能很快掌握的“第二外语”，以此来对语言殖民作为回应。

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展览现场李韵霆作品《第二语言》

刘希言：

我们谈到了不同代系的移民艺术的问题，我想再展开说一些。就我所观察到的来看，我觉得一代移民更关心一些中国“母题”，比如中文、寻根这些。像是一代移民刘北立这次的参展作品《惑》，就有一个中国的红线传说的母题，旅居德国的张潇月的作品中，也有一条贯穿其中的“生命线”。到了二代移民三代移民，她们有的可能都没来过中国、不会说中文，因此“母题”不一定能激发他们，这次有一位参展艺术家关庄，她有华裔、苏格兰裔、毛里求斯籍、英国籍的四重身份，而她感兴趣的也是“跨民族之间的共同语境”，她的博士研究方向叫“想象性旅行”，从字面上来粗浅理解的话，我觉得她将跨民族之间的联系理解成旅行，她关注每一段旅程和每一段旅程之间关系，但并不特别关心到底是从中国出发还是从苏格兰出发。

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展览现场 刘北立作品《惑/归（深圳）》

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展览现场关庄作品《人类世场景》

王璜生：

关于华裔、华人，学界也有很多讨论，有不少学者提出质疑，经过更多代系的混血之后，要怎样来定义一个在海外生活的人，生活的华人的身份。

确实，二代移民对“母题”的讨论越来越少，即便同样讨论“母题”，她们的出发点也不同于第一代移民，比如张亦飞对唐人街牌坊的关注，表面看起来这是对海外华人集体记忆的一个承载体的关注，其实艺术家更多关注的是建筑如何作为一个民族和地区的文化寄托与文化外显，以及这种外显在城市化、同质化的进程的消失对社区的影响，而当下的技术又如何能在修复和保护中起到作用。就这一点来说，这个门也可以是凯旋门或者比萨斜塔。

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展览现场张亦飞作品《传统建筑与未来愿景》

余湘智：

目前我们谈了很多关于广东地区与海外华人的历史背景、广东地区的海外华人展览、海外华人艺术家的生存状态、不同代系的海外华人女性艺术家的不同关注点，以及她们与国内的女性艺术家的异同之处。正是对这些问题的不断探讨，我们逐渐形成了关于这次展览的方向和核心。展览最终的题目叫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我也想听听大家对这个题目是怎样考虑的，题目的背后是否有一些更为深刻的想法？

刘希言：

“在工作”这个名字有两层含义。首先，从表面来看，不管是女性在家庭的家务劳动、照顾家人，还是她们走进社会从事社会生产、艺术生产，她们都一直在工作，这三个字表示的是从过去到现在乃至未来，女性的一种常态。当然，我们也可以说男性也是这样的一种状态。而我们把这个状态特别和女性结合起来，还有借鉴劳动生产理论而来的部分。过去会认为女性在家庭的劳动不是生产型劳动，因为她们在家庭的工作无法在市场上交换。随着后工业时代对传统的、单一的生产消费模式的打破，生产方式开始变得多样化，而本来就不属于单一模式中的女性工作，成为了讨论这些新的社会劳动关系的对象，换句话说，在政治经济哲学层面，对女性的工作愈发重视。女性的家庭劳动和女性的工作方法，被马克思理论学者和女性主义学者看作是一种“再生产”型的劳动模式，这些劳动带有情感劳动的属性，能够维系、管理、调解甚至操作社会关系，就像涂尔干所说的那样，能够让人们在枯燥乏味的经济活动之外，获得情感、价值和意义。这也能解释现代社会，即便各方面的发展速度很快，但仍存在人口生育、社会情感维系等问题，这可能正是对女性在社会生产中的忽视甚至缺失而造成的。回到我们的展览，不仅仅因为我们两位策展人是女性，我们还感兴趣女性的情绪、身体，女性基于家庭而来的情感化的、私密化的、无私化的工作方式，这些对社会共同体的意义，我们希望可以通过这个展览，能够去和艺术家、和观看群体来讨论这个话题。

我们这次的展览也是分了三个板块，第一版块名为“记忆/迁移”，主要聚焦海外华人女性艺术群体处理集体记忆与个体记忆的工作，包含遗产与传承、移民与迁徙、饮食与文化等主题；第二版块名为“日常/非常”，主要关注海外华人女性艺术群体如何在家庭日常与艺术实践之间完成身份转换与身份突破；第三版块行为“契机/转机”，主要展示海外华人女性艺术群体对社会发展、科技未来等话题的想象与沉思。

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展览手册封面

李贝壳：

在策划这个展览时，我们最初将关注点落在了女性劳动上。像我前面也谈到，我们想要展示女性从农耕时代到工业时代到今天的写字楼时代，所经历的手工种植、工业生产、职业白领这些不同身份。我们希望通过一些艺术作品和文献资料来对一个历史时期中女性所从事的劳动进行展示和分析。但后来因为作品、规模等原因，这个最初的计划没有实施。但在这个研究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不管是社会还是女性自己，通常被关注更多的是她们在工作岗位上的显性劳动，而包括她们的家庭劳动等一些隐性劳动往往被忽略。

在艺术领域中，20世纪以来，已经有很多女性艺术家关注到了这个现象并用一些创作对此进行回应，她们会将家务日常中的一些物品挪用到作品中，也由此产生了很多讨论女性工作的符号作品，比如美国艺术家玛莎·罗斯勒在1975年创作的《厨房符号学》，代表了一种用厨房用具作为创作元素的创作方法，这次的一位参展艺术家毛羽丽的作品《我母亲的模具》，就是这一形式，她将她母亲擦桌子的抹布漂白、洗净、拧干后并置，直观地去记录女性难以计量的家庭劳动。这也启发我们将展览的范围缩小，我们开始转换思路，希望能够呈现和思考女性工作中的隐性劳动部分，或是她们对此的讨论。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女性工作的隐性部分都体现在家庭劳动中，对于海外华人女性来说，多重身份中的艺术家身份，有的时候也是隐性的部分，而显性的工作和隐性的工作组合在一起，才是女性“在工作”的完整状态。

王璜生：

何香凝美术馆在2014年曾邀请男性策展人冯博一策划过一个关注海外华人女性艺术的展览“重瞳体”，近年来也还有一些男性策展人参与了各类女性艺术展览的策划。从我作为一个男性的角度来看，我觉得男性在策划此类展览时会较多偏重社会性与历史视角，并会尊重女性和女权。而你们两位年轻女性策展人的观察视角，似乎更为轻盈和日常一些。这既可能是男性和女性对待女性艺术展览的不同态度，也是整个文化环境对待女性艺术的一些转变。

过去可能更关注女性的权益，有时要通过激烈的对抗来表达对被误解和被边缘的不平之感。而你们这次的策展思路和展览的整个感觉，是以一种平常的心态去探讨女性劳动这个实则有点沉重的话题。展览的标题“在工作”三个字，读起来很轻松，展览整体的感觉也是一种日常化的，但展览的可读性很强，作品也呈现出在幽默、生活化背后的严肃思考。我想这也是当下年轻的女性策展人和女性艺术家的一种状态，她们以更为平和、平凡的状态来处理女性的历史、女性在过去和当下所面临的问题，她们不过分激烈，不聚焦于女性艺术常见的身体、性别元素。从中国目前的女性展览来看，这样的形式和角度，是非常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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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展览现场 董春华作品《中途相遇》

陈卓尔：

老师认为展览的标题读起来相对轻松，而对我这样一个年轻的女性来说，我觉得还是有力量感在其中的。工作这个词在过去更多被用于男性的劳动中，当我们在今天可以轻松的、习以为常的将它也用于表现女性的劳动时，我觉得这其实也表达了女性地位、女性权力一个争取、斗争、发展的阶段性成果。展览对女性隐性劳动的探讨，其实也是在引导观众去思考，是什么导致了女性家庭工作、精神工作的被忽视。或许也可以说，虽然展览是平和、日常化的，但由女性工作而引发的对于女性在社会生产中的位置、女性对社会发展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贡献这些话题是严肃的和有力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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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展览现场马文作品《天际一线》

余湘智：

这种柔软、平和后的力量感，如果结合具体的展出作品，会有更直观的感觉。比如刘北立的作品《惑/归（深圳）》，它由很多线圈盘组合而成，这些线圈是很小的、柔软的，寄过来也就是一小包。但其实每一个线圈盘上都插有一根缝纫针，这首先让这件女性化的作品有一种锐利感，当几百个线圈吊悬在展厅中后，随着人流而来的风将它们带起微微转动后，这个作品就仿佛在唿吸，有很强的张力和生命力。可以将它理解成女性的力量，它是柔软、纤细、体型较小的，但它同样有尖锐锋利的部分、有能够充满整个展厅的创造性张力。

刘希言：

我们这次展览许多作品都如大家所体会到的那样，它可能具有一些相对日常的形式，但背后探讨的问题是比较有力量和思辨感的。

在我们最初定下计划讨论女性在社会生产中被忽视的劳动价值这一方向后，我最先想到的就是常羽辰的作品《使用价值》，她在这个系列里对自己的家庭劳动、社会身份与艺术创作之间的关系的思考启发了我很多。她的作品看起来是比较女性化的，是一些她手工缝纫的围裙，但有意思的是她为它们设置的计价公式（打工时薪的平均值x制作小时数+原材料开销），我们在展览中也特别放大了她手写的计价标签。常羽辰的作品首先投入了她个人对这些枯燥重复的家庭劳动、对自己女性身份的困扰，她需要通过一种方式将这些排解出来，她选择了她比较拿手的缝纫。但她没有止步于此，她以一个艺术家的直觉和女性的敏感，思考这些包括女性家庭劳动在内的隐性的、付出型的工作对社会有什么意义、谁又能够以什么样的标准来给这些工作确定价值和标准，于是有了计价公式的出现。同时，她这些被公式定价的围裙在网站上公开售卖，认同其理论的买家以购买的行为将她的家庭劳动与社会生产重新联系在一起，购买者被这些作品牵引着去思考女性在家庭的付出、女性工作的价值，与她共同完成了社会再生产的意义，也帮助她消化了从家务而来的种种情绪。

其实我们展览的主题以及常羽辰的作品理念中都有很多经济学层面的思考，但我们作为外行不一定能向观众一下子解释得清楚，不过，通过这样一个作品和观众参与的过程，观看者能够不用言说地明白我们想要表达的。这是艺术的高明所在。

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展览现场常羽辰作品《使用价值》中的围裙与标签

余湘智：

在最初的计划中，常羽辰还希望能够在现场售卖为这次展览做的围裙，通过现场观众的购买，完成作品的一个逻辑。但因为美术馆的非盈利属性，很遗憾没有在现场实现这部分。后来负责公共教育活动策划的骆思颖也与常羽辰商量，计划委托广州的艺术团体“女子天团”联合做一场公教活动。在活动现场，女子天团将带领参与者复刻常羽辰的作品缝纫过程，让参与者根据自己的薪酬来为作品计价，并建议参与者之间通过互相购买的形式，来实现这件作品。

王璜生：

这类的作品在展览中有很多，比如毛羽丽、郭钰铃的中餐菜单，都是从一个日常物出发，探讨移民如何认知中国文化这样更大的话题。刘多妮那件通过西洋乐器教外国人中文音调的作品《十时，适十狮适市》，我印象很深。这件作品的题目来自现代语言学家赵元任的趣文《施氏食狮史》，这是一篇中国人才能读出来的音调文。刘多妮借用这个文章对音调的关注，她采用了一个音乐演奏的方式来表达中文音调的特殊性。她将这些汉语教学软件中的枯燥发音，用很简单的音符发声，转换为可让不懂中文的人接受的方式。这很巧妙，又很有深意，它会让我去思考包括音乐在内的普世文化，在不同的国家、文明之间搭建出一架沟通的桥梁的可能性。

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展览现场毛羽丽作品《我所识得的全部中文》

刘希言：

毛羽丽的菜单是她少年时期学习中文的一个楔子，不同于我们从拼音和笔画开始学习中文，她是从家里开的中餐厅的外卖菜单上开始认知中文，这背后反映了二代移民对家庭和身份的一种困惑和焦虑。郭钰铃的食谱是她收集的20世纪60-80年代一些移民家庭购买的美国出版的中餐食谱，这些食谱中有一些我们中国人也没见过的奇特菜品，并且一些内脏、皮蛋之类的中国常见食材不会出现在其中，也就是说，这个食谱是一个被西方语境塑造的、被抹去特殊性的菜单，其背后反映了食物成为一种文化软殖民的手段。食物，如同音乐一样，它能够不需要语言而轻易的在不同文化之间形成接受认知，因此，在海外华人艺术家的作品中，它的出现频率很高：它有时会作为食物政治的一个警惕符号，如同郭钰铃的菜谱；有时也会作为一种新的交流语言，如同李韵霆在《第二语言》中正是用各民族都能理解的“面包”来比拟这种能够让大家都能掌握的第二外语。

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展览现场郭钰铃作品《中餐美式烹饪》

李贝壳：

刚才大家提到的作品多是对两种文化的差异、女性工作的日常化与非常化的思考，这样的作品还有董春华的《中途相遇》，张潇月的《生命线》，沈采的《毫无例外》，骆佩珊的《轻盈》等。但在展览中，还有一些另外角度的作品。比如《敦堤》，这是移民加拿大的华人艺术家靳华去记录加拿大另一个苏格兰移民群体的摄影作品，敦堤就是这个移民群体居住地的地名。她以一个第三者的、同样也是移民的视角，来观察和记录另一个移民群体的故事。这些移民自19世纪迁徙而来，在敦堤这里经过了两百年的发展，从繁荣到衰败，是一个迁徙民族的缩影。靳华跟拍了这一群体很久，除了拍摄敦堤的当下，也拍摄了这些移民的家庭辞典、家庭相册以及他们从苏格兰带来的一些旧物。从更广阔的历史维度来说，世界是由这些迁徙民族构成的，迁徙和流动铭刻在各民族的血脉之中，当我们借靳华的镜头去观看另一个迁徙民族时，其实也可以透过其观看华人在世界的流动之路。

靳华作品《敦堤》

陈卓尔：

虽然我们是一个聚焦女性的、讨论女性工作的展览，不过，有一个有趣的部分我想分享一下。受到疫情的影响，大部分海外艺术家都无法来到现场布展，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会来根据艺术家的要求和指导来实现作品。有意思的是，最终操刀的工作人员，基本是男性，包括刘北立和马文这样比较复杂的作品的安装，都需要细心、耐心和巧手的工作，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也是由男性来完成了她们作品的安装。当女艺术家通过视频、音频来指导男工人安装作品时，我会突然觉得这是一个男女平权、性别不再作为女性艺术家的特殊性的一个巧妙的所指。

刘北立作品布展现场

李贝壳：

说到现场，其实我们这次整个的现场视觉呈现也是很值得拿来谈谈的部分。在与设计师汪娅星多次讨论和实验后，我们选择了“海外邮包”作为一个主视觉元素。一是它能够能轻易的让人们与海外联系在一起，海外生活的华人和留学生多通过邮包来与国内联系，邮包可以作为一个联通海内外的寄托，我们在展览的开头和每个版块的开端，都堆叠了一些纸箱构成的邮包墙，来暗示他们是从海外而来；而且邮包还涵盖一个封箱和打开的动作，这个动作也被我们给予去契合展览主题“在工作”的职能，展览的请柬就被设计为需要手动将零散的元素组合、封箱的样式，也就是我们希望观看者能够参与到展览的工作之中。

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展览现场 邮包纸箱

刘希言：

除了邮包，我们还用了 “票据”的元素作为主视觉的辅助。这个元素的灵感来自常羽辰作品中的定价标签和另一位艺术家Ali Van记录其家务工作的打字机作品《卷轴》。同时，票据这个样式，在不同文化中有统一的认知，人们看到它多会想到工业生产物品的价值。我们最后将展签做成小票的样式，贴在作品旁边，希望通过这个常见的购物票据、标签的形式，来让观众去思考女性工作的“定价”、谁来给她们“定价”这些话题。

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展览现场 沈采作品《毫无例外》

王璜生：

一个展览的视觉形象和视觉理念，要切合展览的主题，才是好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觉得这次在视觉上的做法让人印象深刻又能逻辑自洽，是很成功的。首先，邮包的元素，不仅与海外有关系，邮包的运输还反映了一个流动的、持续的工作过程；这个类似小票的标签也是展览中很值得玩味的细节。而我对整个展览设计印象最深的，就是你们选用了这条荧光绿色的胶带作为邮包纸箱的封箱胶带。瓦楞纸箱整体的颜色比较灰，而这条胶带的颜色非常响亮，让展览形成了一个可以被记住的形象。并且，这些胶带会让人感觉可以随意贴在很多地方，也没有固定的贴的样式，在展厅中的说明文字、请柬的盒子上，都有它不同的贴法，这就给了这个展览一些在场的、现场的感觉。

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展览现场

余湘智：

好的展览设计能够给展览加分，也能够解决展览的一些问题。在一些原定展出的作品无法实现时，展厅中的纸箱不仅作为视觉线索，也根据它的可伸缩性，填补了一些展厅空间，而且整体的成本造价也比较合理，在花费许可的情况下达到了既符合展览主题需求又形成冲击力很强的视觉效果的目的。展览所采用的“邮寄”的理念，对我们美术馆来说也是比较有创新性的，它还影响了另一个稍后的展览“独向天涯寻画本——何香凝与南洋华侨的翰墨因缘”的视觉设计，这个展览是关注早期海外华侨，受到我们这个展览的启发，设计师在形象中融入了邮票的元素。当时两个展览的海报在户外并置时，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话。

陈卓尔：

想到这些别出匠心的设计和需要参与体验的作品因为疫情的缘故，其实并没有与公众见面很多次，我是觉得非常遗憾的。并且，因为一些艺术家无法到现场布展，以及我们场地的一些限制，其实有些作品的完成也存在一定遗憾，比如王美佳的作品《灰黑色面纱-身份0.0》所处的空间可能不够暗，这是因为受制于空间的线路问题，我们无法将屋顶刷黑，虽然作品中镜面板所带来的视频元素的反光折射效果很惊艳，但我有时也会设想，如果它在一个更暗的房间中可能会有更理想的展示效果。

在工作：艺术实践中的女性展览现场 王美佳作品《灰黑色面纱-身份0.0》

刘希言：

在布展的时候，因为疫情的缘故，我和李贝壳也是通过远程参与，这也为展览留下一些遗憾。没有在现场，让我们对一些在中国制作的作品的体量大小估量有误，我们曾计划将张亦飞、郭钰铃的作品制作得更大，但目前来看还是做小了。还有一些原计划的放映、工作坊的活动目前因为疫情的缘故，还无法实施。

王璜生：

这个展览总的来说，是一个娓娓道来的展览，观众可以安下心来，漫步其中，去阅读、去思考。这种你们想传达出的感觉，以及各种细节，我觉得还是做到了的。而至于你们提到的各种遗憾，每个展览都是遗憾和惊喜共同构成的，目前你们正在编辑这本画册，其实也是一种弥补方式，画册将作为展览的延续和持续生产，更完整的记录作品和艺术家的创作思路，以及大家对这个展览和女性工作的思考。

李贝壳：

期待这本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同名画册能够与大家早日见面。

刘希言：

感谢何香凝美术馆、王璜生老师，以及所有参展的艺术家对这次展览的支持、理解和帮助！

访谈编辑：刘希言